這間公司有很多秘密
一開始沒有人懷疑Aida。她個子不高，講話輕聲細語，笑起來眼睛會彎成月牙，辦公室裡的新鮮人看到她時，總會誤以為她是貼心的行政小姊姊，負責幫大家泡咖啡、印文件、訂便當、處理發票那種。
實際上她是風控部門的資深分析師，主管眼中的刺、同事眼裡的怪咖，自己心裡的諸葛亮。
Aida每天早上七點五十準時打卡，坐在角落的位子上，拿出她那本厚得可以拿來殺人的皮革筆記本，在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——誰今天遲到，誰昨天加班後沒打下班卡，誰用了公務信箱寄私人的相親邀請信，誰在文件裡偷偷用IF公式把自己分攤的業績轉移給別人……
「Aida你這樣很像在監視大家欸。」隔壁業務部的花花有次忍不住笑著說。
「我不是在監視，我在紀錄現實。」Aida抬頭，眼神平靜，像是博物館裡會走路的獵鷹雕像。
這間公司有很多秘密，只是大家都懶得去戳破。老闆Mr. Fung是那種講話不看人眼睛、開會會忽然掏出一包雞腳來啃的男人，四十多歲，有點禿、但不承認，最愛說的一句話是「你們是我看過最沒有狼性的團隊」。
每當他說完這句話，助理Peggy就會在後面輕聲補一句：「可是你是整個森林裡最像蛞蝓的老闆。」
Aida聽見過好幾次，但她從不笑，只在筆記本上寫下「老闆：自戀型偏執人格，應留意其未來轉嫁責任之潛在風險。」
事情開始變得詭異，是從隔壁部門的Tony「被請辭」那週開始的。
Tony是一個有點浮誇但做事一板一眼的財務主管，原本風生水起，和Mr. Fung稱兄道弟，結果突然有一天就收拾東西走人，沒人知道為什麼。
據說，是因為他用公司預算訂了八十箱氣泡水。
「可是那氣泡水是老闆指定要喝的啊！」花花氣得拍桌。
「你懂什麼，Tony居然敢用A品牌，老闆最近迷上B品牌，這就是底線！」後端工程師阿吉推了推眼鏡，一臉看穿世事的樣子。
Aida什麼都沒說，但那天她多記了四頁筆記。
再隔一週，行銷部的Ivy也離職了。她走得更悄無聲息，只在部門群組說了句「祝大家幸福快樂，不要再加班」就退出了聊天室。連署長都還沒來得及開口說「未來祝福」的八股話。
「Ivy不是說過要跟老闆提升品牌形象的方案嗎？還特地報了課。」Peggy翻著她的報名表。
「她那個計畫提案當天不是被老闆當場退件，還說她浪費預算？」阿吉說。
「問題是……那個計畫案我有看過，完全合理啊，是誰在報表裡偷偷改掉了執行預算比例？」花花看著Aida，「你不是有記錄嗎？」
Aida抬起頭，慢條斯理地說：「你們知道，公司內部的預算調動，其實需要三人同意嗎？而那次的預算表，最終通過的是Mr. Fung、Tony，還有……Kenny。」
「Kenny？那個永遠在茶水間講股票、卻不會用Excel的Kenny？」阿吉皺眉，「他是業務啊，為什麼可以簽預算？」
「因為他是老闆的表弟。」Peggy補刀。
Aida點點頭，繼續寫筆記。
「你不覺得這間公司，有點像是在慢慢清洗掉不『聽話』的人嗎？」花花小聲說。
「還是其實……老闆早就想把人換掉，只是要找藉口。」Peggy咬著筆桿。
「我開始覺得，我們是不是該成立一個調查小組……」阿吉壓低聲音，「由Aida擔任首席偵查官。」
「我比較像是情報分析官。」Aida淡淡地說。
幾天後，公司舉辦了一場年度會議。老闆特別強調「團隊重整」、「強化戰力」、「去蕪存菁」。每個人都笑得尷尬，掌聲像濕掉的鞭炮。
那天晚上，Aida留在公司加班，發現老闆的電腦沒鎖。她本可以選擇離開，但她沒有。她把螢幕輕輕一喚醒，找到資料夾裡一個不起眼的Excel檔，標題叫「Operation M」。
裡面是一份名單，每一行都有一個部門、一個人名、幾個欄位打著「潛在風險」、「忠誠度低」、「建議轉移」、「勞基法可行解法」，還有附上日期與實施策略。
Tony、Ivy、甚至花花的名字都在其中。最下面一欄，還有一個尚未填寫的空格。
她合上電腦，望著窗外的夜景，像一隻準備展翅的老鷹。
接下來的日子，Aida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上班。她繼續紀錄、繼續分析，卻開始偷偷聯絡那些離職的同事。
Tony現在在一家新創當CFO，Ivy則去了廣告公司當創意總監，兩人都比在這間公司時過得好太多。她邀請他們喝咖啡，聊工作，問起一些人名與細節。她說她只是在「補洞」，為了讓手上的紀錄更完整。
其實她是在蒐證。
某天，她的筆記本忽然不見了。
她翻遍抽屜、桌子、櫃子，連垃圾桶都挖了一遍，什麼都沒有。
那本筆記本裡記載了她三年來對這間公司的觀察，對老闆的分析，對同事的行為邏輯。
她打開電腦，發現某些檔案也被刪除。資料夾名字還在，但點進去是空的。
她知道，自己被發現了。
但她也知道，該行動了。
隔週一，Aida請了假。沒人知道她去哪，只知道她留下了一封匿名郵件給人資，附上所有她備份的檔案、錄音、截圖，還有一封陳情信——收件人是公司董事會。
信裡寫著：「作為公司風控分析師，我的責任不是拍手叫好，而是警示風險。我已記錄三十七起有證據的不當操作、十七份違反法規的預算文件、以及五十多封內部對話截圖，足以構成董事會啟動獨立調查的理由。」
風暴來得比她預想得快。
董事會進駐，公司高層開始接受調查，Mr. Fung忽然「請假出國進修」，永遠沒有回來。Kenny也辭職，說他要專心做股市教學YouTuber。
新任CEO來自總部，第一天上班就把所有員工召來會議室說：「我知道你們這段時間過得很艱難，但我希望從今天開始，這裡不再是一個靠裙帶關係維持運作的地方。」
台下有人輕輕鼓掌，有人偷偷拭淚，也有人偷偷偷笑。
而Aida，坐在遠方窗邊的位置，繼續打開她的筆記本，這次換成了一本全新的紅色皮革封面，上面刻著金色的字母：
「REBUILD」。
「妳還要繼續記錄喔？」花花問她。
「這是我的習慣，也是我對這份工作的理解。」Aida笑了笑，「不記錄的人，最後會忘記自己為什麼而戰。」
她站起來，走向茶水間，拿了杯氣泡水，一口喝掉，然後說：「不過現在是B品牌，我可以接受。」
全辦公室終於第一次聽見她笑得這麼開懷，那聲音像刀鋒劃破了長年累積的沉悶霧霾，也像一場職場革命的序曲。
某個角落裡，有新人悄悄打開筆記本，學著記下了第一行字：
「Aida，真的是一個不簡單的人。」
L 站在電梯口的那一刻，終於深呼吸了一口氣。她知道，自己剛剛不是在面對 J，而是在面對那個一直以來讓她焦慮、讓她懷疑自己價值的過去。那個總覺得「我不夠好」、「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」的 L，終於學會正面迎擊那些聲音。
她走出電梯的時候，天空剛好下起毛毛細雨，但她卻覺得特別輕盈。
回到家，L 給自己泡了一杯熱可可。這是她在國中時某次失戀後，阿嬤安慰她的方式——「喝熱的，心會暖。」她記得那天她哭得喘不過氣，阿嬤卻只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，什麼也沒說。現在她學會了這種溫柔，不只是給別人，也給自己。
她打開筆記本，寫下一句話：
「能夠做自己，真的好難。但今天，我開始試著，不再當討好別人的那個 L。」
那一刻，她忽然想起以前有個同事說過：「你總是那麼溫柔，其實你知道嗎，有時候那樣很累人。」
當時她只是笑笑，沒有接話。現在她才明白，原來那句話是在提醒她，也許她應該把那份溫柔，先留一點給自己。
隔天進公司，她照舊提早十五分鐘進辦公室，倒了咖啡、開電腦、整理一下前一天的文件。但她沒有再主動去 J 的座位那邊問：「需要我幫你把簡報翻譯一下嗎？」
中午同事們約吃飯，她笑笑點頭，跟大家一起走出門口，走在隊伍中間。以前她總會默默走在最後、等大家決定去哪吃、點什麼，現在她學著說出自己的喜好。
「我想吃拉麵耶，好久沒吃了。」她說，聲音雖然輕，但沒再吞回去。
沒有人覺得她突兀，反而有人附和：「欸對啊！我也想吃那間最近開的辛拉麵店耶！」
她忽然明白，其實很多時候，是她自己沒允許自己被看見。
一週後的部門會議上，主管請她負責新一季產品簡報的開場。她感到有些緊張，但還是點頭答應。
簡報當天早上，L 穿上那件深藍色的洋裝，是朋友送她的生日禮物，平常她很少穿，覺得太醒目。但今天她想，沒關係，就讓自己亮一點也好。
會議室裡一片安靜。她深吸一口氣，按下簡報開關，語氣穩定地說出第一句話。
「早安，我是 L。這一季的策略，我們想從一個大家都會共鳴的情境開始講起……」
她看見 J 坐在角落，正低頭翻著手機。但她不再在意了。
她的聲音越來越有力，視線掃過每一張臉，她感覺到自己的掌控感與信心，一點一滴回來了。簡報結束，全場靜默兩秒後響起掌聲。
主管點頭說：「開場做得很好，很有重點。」
她點頭致意，回到座位上時，身旁同事小聲說：「欸 L 妳今天好強喔，講得超順！」
她忍不住笑了，輕聲回答：「謝謝，我昨天練了三次。」
午休時間，她走到茶水間倒水，J 正站在微波爐前，正要熱便當。
她猶豫了一下，還是主動開口：「早安。」
J 抬頭，有點驚訝地回應：「欸，早。」
然後他試探地問：「那個，我聽說妳今天報告開場講得很棒……」
L 輕輕一笑，點點頭說：「嗯，我想這是我自己努力的成果。」
J 沉默了一下，似乎想說些什麼，但最終只是說：「不錯啊，真的。」
她只是點點頭，不再期待那句「對不起」，也不需要再被誰肯定來證明自己。
這場曾經的單戀、曾經的付出與期待，曾經讓她崩潰的誤會，現在已經風輕雲淡。
那天晚上，她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。走出戲院時，風涼涼地吹過她的臉龐，她突然想起了大學時寫過的日記本裡那句話：
「我想成為一個溫柔但有底氣的大人。」
現在的她，或許還不完美，但她知道自己正走在那條路上。
幾個月後，公司年底調整，L 被調任至新專案小組，與不同部門的同事共事，還多了幾位年輕的新人進來。某次會議後，一位剛進來三週的女生偷偷問她：「學姊，妳是不是有什麼秘密武器啊？怎麼感覺妳處理事情都很從容？」
她聽了笑起來，想了半天，最後只說：「可能是，我曾經經歷過很狼狽的時候吧。」
她想，那些曾讓她痛苦的過程，如今都變成她的資產了。
而那位剛入職的學妹，也像極了當年的自己——小心翼翼、總想做得剛剛好，怕犯錯、怕被討厭。
某天加班後，她帶了兩杯熱可可走到學妹的座位前。
「喝熱的，心會暖。」她把其中一杯放在對方桌上。
學妹抬頭驚訝地笑了：「哇，妳怎麼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太好？」
L 眨了眨眼睛說：「女人的第六感。」
那一刻，她忽然覺得，一個人的痊癒從來不只是為了自己。當妳能夠溫柔地照顧他人時，也代表妳已經能好好照顧自己了。
幾年後，L 已經升任為部門副理，她帶的團隊成績亮眼，主管信賴、下屬敬重，甚至開始受邀外部演講。每次在講台上，當她分享「情緒與關係管理」的經驗時，總會提到一句話：
「別把自己丟在愛與工作的背後。」
她沒再提過 J，也不需要了。那段記憶像是一道曾經很深的疤，如今已經變成皮膚下那一點不痛的痕跡。
某次演講結束後，一位觀眾私訊她說：「謝謝妳的故事。我也曾經被一位上司否定很久，聽妳講完，好像有種被看見的感覺。」
她看著那段訊息，眼眶微熱，卻笑得很安定。
因為她知道，自己曾經走過的黑暗，如今已經點亮了別人的路。
而這，就是她願意繼續勇敢活著、溫柔前行的理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