橘子事件簿
「別看那個人穿得一身西裝，他其實連Excel都不會用。」
這句話，是辦公室流傳已久的都市傳說。主角叫蘇以昂，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職員，天天八點半準時刷卡，五點半搶電梯，人生最大夢想是某天中樂透從此離開這間據說有供奉邪神的公司。
這家公司叫「晴光企業」，名字聽起來像賣保養品的，實際上是個包山包海、什麼都沾點邊的貿易公司，老闆姓黃，員工私下都叫他「黃董」，但那個「黃」不是姓氏，是形容詞。
蘇以昂進公司三年，見識過的奇事比八點檔還精彩。像是業務部曾經因為接錯訂單，把五萬支藍色筆訂成五萬個藍色馬桶蓋，然後黃董竟然問：「那不然這些馬桶蓋能不能拿來當辦公椅的靠墊？」
這段話還被記錄在員工手冊裡，旁邊標註：「請勿質疑黃董的創意。」
某天早上，蘇以昂一如往常地走進辦公室，發現他的座位被一隻巨大無比的紙箱佔據。打開一看，裡面裝滿了……橘子。
「誰的啊？」他愣住。
對面的行政妹小雅探頭說：「老闆昨天喝醉了，說我們公司缺乏C元素，要補充維他命C，就叫採購訂了一批……整整八百箱橘子，全塞在三樓倉庫。」
「他知道橘子會爛嗎？」
「他說：‘那就快一點吃完。’」
蘇以昂無言。他知道，這絕對不會是今天最荒唐的事，因為每週三，是部門例會日，也就是——
「地獄小型發表會」日。
會議在九點整準時召開，地點在十樓的玻璃會議室，外號「透明死亡盒」。全部門擠進去，像沙丁魚排排坐，正中央一張長桌，一端坐著部門主管陳副理，穿著他最愛的緊身格子西裝，另一端是企劃經理丁小姐，滿臉不耐煩地翻著iPad。
會議開始五分鐘，陳副理的聲音像雷公：
「你們這些案子到底有沒有用腦？這種東西我三歲兒子都寫得出來！」
他拍桌的那一下，把旁邊的紙杯打翻，咖啡濺在同事阿勛的報告紙上，然後就看到阿勛臉部抽搐，想哭又要笑。
丁小姐則冷冷說：「副理，那個報告是你上週自己寫的，我只是照抄。」
整間會議室瞬間寂靜三秒。
蘇以昂心想：好戲開始了。
陳副理臉色一變，迅速變招：「那是我上週寫的？那是我故意做成錯誤範例讓你們學習的！你怎麼這麼不長眼？你該用這個當反例教學！」
「所以你是教我們做錯？」
「你懂不懂反思學習法？」
丁小姐沒再說話，只低頭開始玩消消樂。蘇以昂忍住笑意，在筆記本上寫下：「會議新名詞：反思學習法＝亂做的藉口。」
會議繼續進行，輪到蘇以昂報告。他今天負責的是新產品企劃，一款用環保材料做的便攜式摺疊杯，他研究了一整週，還特地去路邊問路人意見，整理出完整的使用情境與目標族群。
剛報告完第一張投影片，陳副理就打斷：
「這是什麼？這麼多字誰要看？你當我眼睛好喔？」
「這是重點摘要……」
「你不要給我摘要，我要的是靈魂。」
「蛤？」
「你這個企劃，缺乏靈魂！沒有故事性！沒有情感共鳴！你這樣怎麼感動投資人？」
「我們有投資人嗎？」
「哪天有的話你就知道了！」
那一刻，蘇以昂腦中浮現一隻靈魂離體的摺疊杯，在空中飄啊飄的模樣。
會議結束後，丁小姐忽然靠過來，小聲問：「你有沒有覺得怪怪的？」
「怪？」
「陳副理最近在搞什麼神秘專案，常常半夜留在公司，我看到他偷偷拿走幾台筆電。」
「他該不會拿去賣了吧？」
「不只這樣，他還用公司公費訂了一堆硬碟和監視器，說是‘資料備份用’，可是我們根本沒資料到那個程度。」
蘇以昂心裡開始警鈴大作。這聽起來，不單純。
「我們要不要……調查一下？」他提議。
就這樣，一場地下職場偵探劇開演了。
他們先從公司內部系統著手。小雅是IT背景，輕鬆進入了內網，發現有個叫「Project N」的隱藏資料夾。
打開一看，裡面竟然是……一堆監視畫面。
畫面來自公司每個角落，甚至包含女廁前的走廊。
「這是合法的嗎？」蘇以昂皺眉。
「不太可能。重點是，他有針對性地只監看幾個特定員工。」
「誰？」
「你、我、丁小姐、阿勛、還有……黃董。」
「他連老闆都監視？」
「我懷疑他要搞政變。」
調查越來越深，他們發現陳副理另外設有一個匿名公司，名字叫「宏基光電」，和「晴光企業」的供應商名字只差一個字。
他用晴光的名義下單，實際出貨卻改成自己設的公司，再轉手賣出，自己中飽私囊。
這麼多年來，沒人懷疑過他，因為他總是一臉正氣凜然，會議上罵人罵得最兇，表面上最挺公司文化。
蘇以昂他們面對這個發現，陷入天人交戰。
「我們要檢舉他嗎？」丁小姐問。
「可是他有你打消消樂的畫面。」
「他有你在茶水間練跳舞的畫面。」
「他有阿勛對著空氣哭的畫面。」
沉默了一分鐘，丁小姐咬牙說：「不管了！這傢伙不能再這樣囂張！」
他們集合所有證據，準備直接遞交黃董。當天下午，蘇以昂鼓起勇氣走進總經理辦公室。
黃董正坐在辦公桌後，一邊削橘子一邊看股票。
「你們要什麼？」
「我們有些事情……需要向您報告。」
黃董看都不看一眼：「報什麼？要加薪嗎？不給。」
蘇以昂從袋子裡拿出一疊文件，鋪在桌上。
「這是陳副理私設公司、挪用公款、非法監控的證據。」
黃董停下削橘子的手，慢慢抬起頭。
「蛤？」
一個小時後，陳副理被叫進來，對峙畫面如警匪片現場。他一度試圖否認，直到看到監控畫面中，他一邊偷搬硬碟一邊大喊：「我就說這些白癡根本發現不了！」
然後他就被帶走了。
整間公司歡聲雷動。阿勛甚至當場灑花，說：「我終於可以安心報告了，不用怕再被潑咖啡！」
黃董拍了拍蘇以昂的肩：「不錯嘛，小蘇，平常看你傻傻的，這次挺有腦袋的嘛。」
「謝謝……那個，既然幫公司抓出內鬼，薪水……？」
「下個月送你兩箱橘子。」
蘇以昂瞪大眼。
黃董笑嘻嘻：「我們不是缺乏C元素嗎？」
回到座位，蘇以昂望著滿桌橘子，心想，這間公司果然還是瘋的，但至少，這次他贏了一局。
他打開筆電，開始寫下這整段過程，命名為——
《橘子事件簿》。
「你們知道嗎？我們的項目經理——唐立安，今天早上在電梯裡跟我說他最怕的人是…他媽。」
整個茶水間爆出一陣笑聲。
「真的假的？！」小莉的眼睛瞪得像雞蛋一樣圓。
「真的，我發誓！他說他媽每次一來公司看他，都像在勘查戰場，然後問他為什麼看起來像剛被上司欺負過…他說他很想回她：‘因為我就是被上司欺負過啊！’」
小黃撐著額頭，「太真實了…你說那個嘴巴講話像加了自來水龍頭不關的老闆？」
「沒錯，就是那個嘴碎到令人懷疑他下班是不是改行做快嘴Rap的老闆。」
這家公司的茶水間幾乎成了地下議會，每天都有奇聞異事，熱騰騰上桌，連咖啡都沒這些爆料提神。
說回主角——沈柏瑜，自從那次假加班爆雷事件後，他聲名大噪，甚至還被戲稱為「人肉影印機的反抗者」。
他一開始也有點尷尬，畢竟誰會想被整個辦公室當笑柄看？但漸漸地，他發現一件事情——
他沒再被叫去影印了。
而且開始有同事找他喝咖啡，邀他一起吃午餐，甚至還有人小聲問他：
「欸你那天怎麼知道老闆會突然走回來啊？」
「猜的。」他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。
但其實…他那天根本沒猜。他只是習慣性觀察周圍動靜，結果剛好撞到那個畫面。
「不過你知道嗎…」他有一天在酒後，對小莉低聲說，「我懷疑，老闆根本知道我們在假加班。」
「蛤？他知道？」小莉愣住。
「嗯。他不是笨蛋，他只是不想拆穿我們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因為他需要我們看起來像很努力在工作的樣子，來壓其他部門。你不覺得嗎？人資部、財務部，甚至公關部，他們加班都沒我們誇張。老闆不是想我們把事做好，他只是想用我們當樣板。」
小莉沉默了一下，說：「所以我們…其實是活道具？」
「也可以這麼說吧。」
但從那天起，沈柏瑜的心態有點變了。他開始明白，這裡的很多規則，其實都是演戲。
所以他也開始演。
演一個認真準時上班、偶爾小小抱怨、工作量剛好不至於引火上身的模範員工。他偶爾幫大家擋老闆的噴火龍式怒氣，順便收割些感激，卻從不逾越分寸。
他成了「中立領袖」。
不跟風拍馬屁，也不太明顯地反抗。他把自己變成一面鏡子，讓所有人照見自己的荒謬。
某天會議上，老闆突然大聲問：「為什麼這份報告的圖表用的是舊數據？！」
全場靜默。
老闆把雷達對準沈柏瑜，「你不是有負責這個範圍嗎？怎麼會出錯？」
他輕輕推了眼鏡，「這部分是小徐整理的，我前天有提醒她要更新數據，她說時間來不及會補上。但也許她忘了。」
老闆眉頭皺到可以夾住便條紙，小徐臉色蒼白。
沈柏瑜補了一句，「其實這也不能怪她，因為這份報告的截止時間是昨天中午十二點，而我們開會通知是昨天早上十一點發的。」
這句話像地雷一樣炸開。老闆閉了嘴，掃了大家一眼，悶聲繼續開會。
從那天起，老闆開始「減少」找沈柏瑜麻煩的次數，卻又不敢得罪他。
因為他說話有邏輯，證據齊全，而且每次發難時都會默默帶一點替別人緩頰的風度。
他成了辦公室裡那種很難被討厭的人。
但也不是沒人忌妒。
有天中午，沈柏瑜坐在樓下便利商店吃泡麵，有個從來沒交談過的同事走來，坐下就問：「你是不是想升主管？」
「蛤？」他含著筷子看對方。
「你不是都在刷存在感？最近又開始帶新進人員了，我們大家都在看，你應該是在鋪路吧？」
他笑笑，「如果我說我只是因為看不下去新來的菜鳥每天快被老闆罵哭，你信嗎？」
對方冷哼了一聲就走了。
這件事後來變成另一個茶水間傳說。大家開始暗地幫沈柏瑜取外號——「職場佛祖」。
有人甚至開玩笑說他應該出版一本書叫《用忍耐換存活：一個打不死員工的生存指南》。
然後故事開始有點離奇起來。
某天深夜，他留在公司幫新進同事整理資料，突然聽見樓上有奇怪的聲音。
「啾啾啾…」像什麼機器在運作。
他走上樓，看見二樓會議室燈微微亮著。推門一看——
是老闆。正對著牆上的白板喃喃自語。
「不對不對，這邊的營收應該還可以灌一點成本下去…」
然後他轉身，看見門邊的沈柏瑜，兩人四目交接。
場面僵住三秒。
「你沒回家？」老闆語氣淡淡。
「你也是。」
然後老闆做了件非常不尋常的事——他笑了。
「你很聰明，沈柏瑜。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玩什麼。你不拍馬屁，也不裝死，你走中間路線，以為可以撐得最久。但你知道嗎？中立的人最容易變成祭品。」
他站起來，走近一步，「要嘛站隊，要嘛…等我讓你下台。」
那一夜，沈柏瑜第一次感到…不安。
他回家後盯著天花板發呆。
原本只是想活下去，但他沒想到，老闆已經把他當成威脅。
他開始考慮另一條路。
某天，業務部副理約他喝咖啡。
「你有沒有考慮過…跳槽？」
「你怎麼知道我想？」
副理笑，「因為這家公司沒救了。我們部門早就有一半人默默在面試了。大家只是等一個引爆點。你，就是那個點。」
「我？」
「沒錯。你不跳，大家不敢跳。但你一走，大家就敢了。」
沈柏瑜猶豫了幾天，最終做了一件震驚全公司的事——
他，提離職了。
老闆震怒，親自約他談話，試圖留人。
「你知道你現在走，會讓整個部門動搖嗎？你對得起同事嗎？你對得起這幾年我給你的栽培嗎？！」
他微笑，「我只是從來沒打算在戰場上當一顆棋子。老闆，我不是對不起你，我只是開始對得起我自己。」
然後，他走了。
沒人想到，他的離開，真的帶動了一連串的震盪。
一個月內，五個人遞出辭呈。茶水間變得冷清，但也逐漸被新鮮空氣填滿。
而沈柏瑜，在新公司成了團隊靈魂人物。
這一次，他不再中立。他組建了一個不需表演、不需演戲，只靠實力與信任運作的團隊。
某天下班，他走在夕陽下，手機響起，是前公司小莉的訊息——
「你離開之後，唐立安真的升上主管了，但他每天看起來像被鬼壓床 XD」
他笑了笑，回訊：「至少我們不演戲了。」
那一刻，他知道，職場不只是混口飯吃的地方。
它是，你要不要活成自己想要模樣的試煉場。
而他，通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