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妙
在某座永遠下著毛毛細雨的城市,有一棟灰色的大樓矗立在轉角,彷彿一個永遠皺著眉的中年人。這裡是「奇勝企劃公司」,也被內部員工戲稱為「奇怪勝地」——一個會讓你的腦細胞長繭、情緒神經打結,還有可能出現幻聽的職場異空間。
故事的主角是剛滿三十的林喬,一個外表乖巧、實則內心劇場比Netflix還精彩的文案專員。她的辦公桌上永遠堆滿五顏六色的便利貼、兩杯未喝完的咖啡,以及一隻據說會帶來幸運的鯨魚造型小夜燈,白天也亮著。
林喬加入奇勝的那天,外頭飄著雨,辦公室裡卻灑滿了虛假的陽光。老闆蘇力——一位擁有油頭、寬肩、收腰西裝、但中間大腹便便的男人,站在門口迎接她,笑容堆得跟假花一樣不會凋謝。
「歡迎歡迎,新血最香了。」他笑得太用力,下巴的痘痘像快爆開的水球。
林喬笑著點頭,心裡卻浮出三個字:「不妙了。」
她沒猜錯。
第一個月還算平靜,就像恐怖片開頭總得先讓你以為生活沒問題。她每天八點五十九分打卡,準時六點零一分打包,回家吃飯配漫畫,沒事還能照顧她那株長得像社畜靈魂的萬年青。
直到有一天,部門裡突然傳來消息——客戶X的年度企劃失蹤了。
不是「沒做」,是「做了、交了、確定收到了、現在卻憑空消失了」。
林喬正啃著雞蛋糕,聽到這個消息差點把蛋糕吸進氣管。她轉頭看同事阿景,對方的臉色比她的Excel報表還灰。
「不是說儲存在公用雲端嗎?」她低聲問。
「是啊。」阿景眼神飄忽,「可是現在…整個資料夾都沒了。連紀錄都消失。」
「這什麼,數位靈異事件?」林喬半開玩笑。
但沒人笑。
接下來的幾天,整個部門像泡在冰水裡。蘇力老闆火力全開,嘴巴像重機槍,無差別掃射每個人:
「為什麼沒備份?!」
「你們是小學生嗎?!」
「誰給你們上過班的臉?!」
最誇張的一次是在晨會上,他竟然用力一拍桌子,震得林喬的咖啡跳了起來,「這件事如果今天沒有一個說法,我就一個一個查!」
大家彼此對看,像在玩狼人殺。沒人承認,也沒人有證據。氣氛詭異得連影印機都發出嘶嘶怪聲,好像也感受到壓力。
就在這天中午,林喬吃完便當正準備偷滑手機,突然發現郵件匣裡多了一封匿名信。
「想知道誰把資料刪了,就去茶水間看看垃圾桶裡的U盤。」
她愣住,心裡一陣熱騰騰的懷疑冒出來:「誰會這麼中二又戲劇性?」
但她還是忍不住照做了。
她假裝去倒茶,一邊觀察四周。茶水間空無一人,連冰箱都在打盹。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垃圾桶,一股酸臭混合茶葉渣的味道差點讓她退後一步。
不過,她看見了——一個小小的銀色USB,卡在紙杯跟廢報紙之間。
她沒立刻拿出來,而是先用手機拍照,然後套了紙巾才取出,整個過程像在拆炸彈。她偷偷把U盤塞進口袋,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座位,心跳卻跟著她的鯨魚夜燈閃爍頻率一樣快。
「我是不是要變成女福爾摩斯了?」她想,然後立刻反駁自己:「不,我是文案,不是偵探。」
但那晚她還是沒忍住,把U盤插進自己筆電,打開後一個壓縮檔躍入眼簾。林喬深吸一口氣,點開。
裡面赫然是那份消失的企劃書。
而檔名是:「老蘇-備份-final_FINAL真的最後版_V3」。
她瞪大眼。
「這誰的命名邏輯啊?!」
她一邊翻資料一邊低咒,直到看到最後一頁備註:「由蕭芝負責上傳,備份時間為xx:xx。」
蕭芝,企劃部副理,蘇力的愛將,講話永遠用上對下的聲音,一天三次貼口紅,兩次偷補腮紅,最常講的話是:「這件事我已經提醒過好幾次了。」
林喬心跳跳得更快了。
「等等,所以…這東西不是遺失,是被藏起來?」
她不敢妄下結論,於是她做了更聰明的一步——她把檔案備份到自己信箱,然後做了一個假的企劃封面,放在原始壓縮檔中,再把U盤原封不動地丟回垃圾桶。
第二天,一切如常。
沒人發現她昨晚熬夜到兩點的偵查過程。她觀察蕭芝,對方依舊踩著高跟鞋走路像打鼓,眉毛畫得像親眼見過審美這回事。
直到午後,蘇力又召開緊急會議,臉色跟烤焦的吐司一樣黑。
「資料還是沒找回來,你們讓我太失望了。我今天會一個一個…」
「老闆。」林喬舉手,聲音平靜得出奇,「我想給你看個東西。」
她站起來,把筆電轉向蘇力。其他人也湊過來,一開始還有人在偷吃零食,結果下一秒都停住動作。
「這是昨天我在茶水間垃圾桶裡找到的。」她點開那個壓縮檔,「裡面是你要的檔案。」
全場鴉雀無聲。
「但…」林喬咬了一下下唇,像在演宮廷劇的女主角,「我注意到備註欄寫的是蕭副理負責上傳,您是否可以確認一下這個時間點的紀錄?」
大家的視線刷地轉向蕭芝,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,只是手忙腳亂地翻自己筆電。
蘇力盯著檔案良久,像一條剛醒來的蛇,「所以你們是說…這檔案沒丟,是有人…放錯地方了?」
「或者沒打算讓它回來。」林喬說完這句話,自己都嚇了一跳。
會議室空氣凝結了三秒。
然後蘇力大笑:「哎呀,我們林喬啊,真有偵探潛力哈哈哈!」
他拍拍她的肩,轉向蕭芝:「那你這邊怎麼說?」
蕭芝臉部抽搐了一下,笑容硬得像糊上水泥,「可能我那天手滑…真的記錯了。」
這件事當天並沒有鬧大,蘇力選擇大事化小。蕭芝一週後突然請了長假,說是媽媽生病,要回南部照顧。大家心知肚明,但沒人點破。
林喬在自己的記事本上記下:「奇勝第一謎,結案。」
從那天起,部門裡對她的態度變了。有人主動幫她泡咖啡,有人傳簡訊問她:「你是不是也覺得阿光有鬼?」甚至有人問她:「你看我會不會是下個目標?」
她笑而不語,反而開始養成一個新習慣——每天筆記一件可疑的小事。
像是誰的滑鼠點擊聲異常激烈、誰的公文袋藏了兩支手機、誰習慣把文件夾鎖進抽屜卻從不帶回家。
她不是要告誰,只是享受那種「大家都以為我只是文案,殊不知我會拆炸彈」的感覺。
不久之後,她順利升任資深文案,坐到窗邊的位置,鯨魚燈依舊亮著,萬年青也長出新葉。
蘇力老闆依舊每天在群組裡丟沒人懂的表情貼圖,偶爾還會發來十幾句「大家加油」+無意義標點符號的長串訊息。
但林喬不再介意。
她知道,職場就是一間大型密室逃脫,有時要假裝什麼都不懂,有時要果斷找出兇手。
她擦亮指甲,敲著鍵盤,心裡默默想著——下一個線索,什麼時候會出現?
許家寧咬著原味起司貝果,在公司茶水間小口小口地咀嚼,彷彿這樣能延緩她再次踏入地獄會議室的時間。
她昨晚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塊便當裡的米飯,被Lily夾起來狂戳,邊戳還邊罵:「這是誰煮的?太軟!太爛!跟你們的提案一樣沒力!」
現實比夢境還荒謬。昨天她才提了一個「品牌年輕化」的策略案,被Lily當場酸說:「這種東西十年前廣告公司就玩爛了吧?你怎麼不上網抄點新的?」
「可是那是我自己寫的⋯⋯」她聲音小如蚊鳴。
「誰會相信?我看妳連Google關鍵字都不會用吧?」
她忍了。她總不能把自己三個晚上窩在房間裡比對市場資料、設計問卷、還去街上訪談大學生的努力,全當作沒發生。
她從小就被教導:「努力會有回報。」但現在她漸漸懂了,這句話得加上前提:前提是你不是Lily的下屬。
「咳!」Lily一進會議室就大聲清了清喉嚨,像是在宣告:「本皇駕到!」
整間會議室瞬間鴉雀無聲。
「今天,我們要來重新審視一下那份社群改版提案。」她冷冷地瞄了許家寧一眼,「昨天我讓某人重寫了,那我們來看看她有沒有一點長進。」
她刻意拉長「某人」兩字,讓人聽得渾身發毛。
家寧硬著頭皮打開簡報,一頁頁講得小心翼翼,卻又要故作自信,像是一隻穿著西裝的刺蝟,一邊挺直脊椎,一邊在心裡碎碎念:「不要暴走,不要落淚,記得呼吸。」
她講完,空氣中飄著一種微妙的安靜。這次沒被立刻打臉,算是個奇蹟。
結果Lily只是「哼」了一聲,「至少這次不是小學生寫作文的等級了。好,下一位。」
這句話,居然成了團隊裡最高等級的讚美。
回到位子時,家寧發現桌上多了一張便利貼,是旁邊設計師Kiki貼的:「這次妳很棒,真的!」
她忍不住有點想哭。不是因為感動,而是她覺得自己居然會因為這麼一點點人性,就快要淚崩,顯然是職場壓力已經把她逼到某種極限了。
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兩個月。她就像在一間大型養殖場裡的公司雞,時間到了就被趕去開會,下班後還要自己找飼料填飽KPI。
直到有一天——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掀起了驚天巨浪。
那天午休時間,家寧如往常般跑去便利商店買她心愛的「起司薯球+奶茶套餐」,回來發現辦公桌前站著兩個男生,一個是總務部的菜鳥阿原,另一個則是神秘男同事K先生。她平常只遠遠看過K先生,據說是財務部的鬼才,還有「Excel變魔術」的綽號,傳說他能用一格公式搞定整份預算報表,跟外星人差不多。
「不好意思,我幫你裝一下這個門禁感應器。」阿原說,手上拿著一個黑色小方塊,看起來像監控器。
「感應器?為什麼要在我桌子裝這個?」她皺眉。
「喔喔,是Lily交代的,她說要即時追蹤會議室門開關紀錄,怕有人偷懶沒去開門⋯⋯」
家寧差點把奶茶噴出來:「她也太⋯⋯敬業了吧?」
K先生忽然插話:「不是敬業,是偏執。之前她還叫我設計一份考勤表,要記錄大家幾點幾分去廁所。」
她滿臉震驚:「真的假的?!」
他點點頭,「結果我回她說,除非我能進每人膀胱安裝壓力偵測器,不然無法執行。」
她笑出來了,是那種很久沒從胸口噴出的自然笑。「你是怎麼活到現在沒被她砍頭的?」
「因為我會算她的報銷表。」他一本正經地說。
兩人對看了一眼,忽然產生一種革命情感的共鳴。
那天開始,他們午休會一起走去買飯,邊走邊交換Lily的奇葩事蹟。
「她真的把公司廁所裡的衛生紙偷換成自己帶的品牌耶,因為公司買的她覺得太粗。」
「她會偷偷調監視器,找出誰把會議室的冷氣開到23度!」
每一件都令人咋舌又忍不住大笑。
然後,有一天,爆點來了。
K先生邀她一起喝咖啡,語氣比平常還嚴肅:「我最近發現一件事,很不對勁。」
「什麼事?」她放下手中熱拿鐵。
「公司的年度預算案,有些數字⋯⋯不太對勁。Lily的部門報銷裡,有好幾筆『公關費用』的收據,都是同一間公司開的,但那間公司我查不到任何登記資料。」
「會不會是假的?」
「極可能是人頭公司。收據日期對應下來,是她每次帶我們部門加班到晚上十點、說要『慰勞大家』時訂的某某牛排。實際上那間牛排店價格對不上報帳金額,少一半。」
她倒抽一口氣,「所以她⋯⋯吃回扣?」
「不排除這個可能。我不敢直接說,但我已經整理出一份報表。」
她拿起那份密密麻麻的資料,一頁一頁翻看,內心激動如浪潮翻湧。
「可是這種事⋯⋯我們能怎麼辦?去人資?」
K先生搖搖頭:「我打聽過,之前也有人舉報過她,但都被壓下來了。」
「誰?」
他壓低聲音:「是那個⋯⋯五年前突然離職的總務主任,我查到他留下過一封投訴信,但信最後根本沒被紀錄進HR系統。這裡有人罩著Lily。」
「所以你現在想怎樣?我們兩個小卒,對上整個集團?」
他忽然笑了,眼裡有一絲調皮光芒:「我們不需要正面對上。只需要讓她自己露出馬腳。」
她驚訝地張大嘴,「你要設陷阱?」
「更準確地說,是『餵魚』。」他笑得像個貓抓老鼠的高手,「我已經準備好一個新報表,裡面藏了一筆『虛假費用』,只要她照樣報帳,我們就能抓到她親筆簽名。」
她盯著他,「你這人平常都這麼陰險的嗎?」
他聳聳肩:「我是財務部的,陰險是基本職能。」
接下來的幾天,她每天都在期待那個報表發酵。那種期待像泡在氣泡水裡,腳底癢癢的,心裡緊張得像快到懸崖邊卻不確定跳不跳下去。
終於,那天下午三點,她收到K先生傳來的一封訊息:
「她簽了。」
她看著手機,半天沒反應過來:「真的假的?」
「明天見分曉。我已經安排好匿名郵件送去集團稽核室。這次不是HR,是審計部。」
她心跳快得像要破表。
隔天早上九點,公司門口站了三位穿著黑西裝的男人,帶著稽核徽章,氣場強大得像進攻城堡的特種部隊。
整個辦公室像炸鍋的油鍋,大家小聲議論,有人開始瘋狂刪資料,有人忙著躲進廁所,Lily則臉色鐵青,嘴唇發白,連高跟鞋都沒踩穩差點跌倒。
「請跟我們到會議室,我們需要您配合說明這幾筆帳目。」黑衣男冷冷地說。
Lily硬撐著微笑,「這⋯⋯一定是誤會,我馬上打給總經理——」
「不用打了,他已經知道了。」黑衣男截住她話語,直接帶走她。
大家鴉雀無聲。這是辦公室史上第一次聽到那麼安靜的拖鞋聲。
那天中午,辦公室突然響起一聲掌聲。沒人知道是誰先拍的,但大家漸漸都跟著鼓掌,越拍越大聲,拍得像一場小型革命。
許家寧坐在座位上,看著螢幕裡的報表,忍不住微笑。
「這是什麼報表啊?」Kiki探過頭問。
她故作神秘:「只是,歷史上最爽的一份Excel。」
K先生走過來,低聲說:「今天要不要慶功?我知道哪裡的牛排真的很值那個價。」
她笑著點頭,終於能自在地呼吸。
她知道職場還是有很多像Lily那樣的生物,但至少,這次她沒有讓自己再當那塊被戳來戳去的米飯。
而是拿回了,屬於自己的湯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