辦公室的第十三個座位
一直都沒有人敢坐。
那是一家叫做「貝德國際」的中型公司,專做各種能賺快錢又能閃人的項目,老闆姓羅,總給人一種「你下一秒可能就會被他叫去罵」的氛圍。公司整層樓是開放式辦公空間,座位密密麻麻排成幾列,唯獨中間靠牆的一個位子總是空著。新來的業務助理阿勛在第一天報到時,懵懵懂懂地放下背包,剛好選了那個座位。
「你、你真的要坐那裡喔?」坐他左邊的小美瞪大眼睛,彷彿他剛剛不是坐了一張椅子,而是踩進了什麼陰陽交界之地。
「怎麼了嗎?」阿勛拉開抽屜,發現裡面居然有一包還沒拆的原味乖乖,製造日期居然是三年前。
「那個座位……有點事。」
「怎麼會這樣?不是說人事部剛幫我安排好的嗎?」
小美咬唇猶豫了一下,壓低聲音湊過來,「那個座位是之前……之前阿吉坐的位子,他走了之後,公司就一直沒讓人坐那邊……」
「走了?你是說離職?」
「不……是走了……走了的走了。」她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說完,然後迅速滑開椅子假裝在忙Excel。
阿勛有些狐疑,但畢竟第一天上班,電腦、網路、帳號什麼都在那個座位,搬也不是,不搬也怪。他只好苦笑著坐回去,對著電腦畫面發呆,心想:「誰信鬼啊,都202X年了。」
但這家公司,似乎連時間的正常流動都不太信守。
到了下午茶時間,整個辦公室會突然變得詭異安靜。除了業務主管老曾在會議室裡大罵客戶之外,所有人都會默默地從抽屜裡拿出零食、茶包、便當加熱、開始進行一種無聲的集體放空。
阿勛也準備起身去倒杯水,卻發現自己腳邊有一封泛黃的信封。
他彎腰撿起,上面用鋼筆寫著幾個字:「請交給下一個坐在這的人。」
他心跳突然慢了一拍,左右看了看,沒人注意他。他回到位子上,將信封打開,裡面是一張紙,寫得密密麻麻。
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,代表你已經坐上了我的位子。別問為什麼,問也沒人敢回答。
我叫阿吉,三年前在這個公司當業務。對,就是業務,你應該已經知道了,公司裡的業務主管是個情緒管理極差的瘋子,叫曾啟榮,大家都叫他老曾。他每天都像吃了炸藥一樣,開會爆、收尾爆、業績低也爆,業績太好他也爆,說什麼「你們這些人就是只會報喜不報憂!」靠,這是什麼邏輯?
但他不是問題最嚴重的。
真正的問題是老闆羅董。他那張臉看起來永遠像沒睡飽,但每天早上七點半就發Line:「開會準時八點一到,不來不用來了。」然後八點零一就問:「××怎麼還沒來?」他的語音訊息很長、很吵,還會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笑聲,讓人以為他哪根筋斷了。
不過,這些都只是表面。
真正在這間公司裡最詭異的,是……有人曾經「消失」。
看到這裡,阿勛吞了口口水。消失?他繼續往下看。
那時候我們一組三個人,我、怡君、還有阿民。某天,我們三個一起被老曾叫去「戰情室」檢討業績,進去的時候大家都還在打哈哈,出來的時候只剩我和怡君。
「欸?阿民呢?」
「剛剛不是坐你隔壁?」
「有嗎?」
我們回頭一看,會議室只剩兩張椅子。原本三張椅子的會議室,變成兩張。而主管臉色如常,甚至還叫我別問那麼多。
我問人資部,沒這個人資料。問行政,也沒。問老羅,他說「你們是不是太累了,休息一下,繼續拼。」
那天晚上,我在廁所鏡子裡,看到有人站在我身後。
但我轉身,沒人。
我不信這些鬼東西,但自從阿民消失後,每天都有奇怪的事。影印機會自動印出空白紙,上面似乎印了「我還在……」,但字跡模糊。公司的樓梯總是會發出第三步比其他步響的聲音。
然後某天,我的桌上出現了一杯熱咖啡,還冒著煙,但我那天根本沒去買。
我快瘋了。
但當我想離職時,電腦上竟然跳出一個提示框:「你不能離開,因為你還沒完成指派任務。」
我問IT部,他們說公司系統根本沒有這種功能。然後,我就再也沒來上班了。
也沒人找我。
我不知道我是還在公司,還是已經不在這世界。總之,如果你坐上了這個位子……你要小心,有些事情不是你眼睛看到的那樣。
還有,每到下午五點四十九分,絕對不要對著螢幕說話。
拜託你,信我。
信看到這裡,阿勛腦袋一片混亂。他轉頭看了看周圍的人,他們彷彿早已習慣這一切。就連剛剛還對他「熱心提點」的小美,此刻也戴著耳機、若無其事地看著表格。
阿勛乾笑一聲,把信收起來,想說要不明天再來處理這一切——但當他打開Outlook,準備看主管老曾寄來的工作任務時,發現收件夾裡竟然有一封名為「別再看了」的信。
他明明沒註冊過這種信箱。
他點開。
裡面只有一句話:「你已經開始被看見了。」
隔天早上,公司群組裡多了一則公告。
「新進同仁阿勛今日無故曠職,請各部門協助留意其去向,感謝。」
但小美記得,前一天傍晚下班時,阿勛明明站在茶水間,和另一個陌生男子說話。那人背對著她,身影有點眼熟,像極了三年前消失的阿吉。
那天,會議室的椅子變成四張。
而第十三個位子,再次空下來了。
每當有新人走進貝德國際的辦公室,老羅總會拍著他們肩膀說:「公司沒有什麼不能問的事。」但他永遠不會走到那個座位附近。
老曾依舊會發瘋、大吼、罵到人心神出竅,但每到五點四十九分,他就會準時起身,穿上外套,離開辦公室。
一分鐘也不多待。
員工們早已習慣這種生活。有人說,這就是職場,有些事你問多了,才是真的會惹鬼。
也許公司裡真的有些「人」還沒下班,也許那封信還在第十三個抽屜裡靜靜等待下一個阿勛。
不過,誰知道呢?
你明天就會報到對吧?
那個第十三個座位還空著。你,會坐下來嗎?
阿勛失蹤的消息在公司裡傳了一兩天,然後就像過去所有消失的新人一樣,慢慢被遺忘。
人資部把他的資料夾收進櫃子最底層,行政把他的門禁卡註銷,座位上的電腦被重灌,抽屜裡的乖乖被丟進垃圾桶——沒人敢吃。茶水間有一位年資快十年的資深會計私下講:「其實當年我有看過阿吉最後一封簡訊。他那時傳了給自己老婆,說:『如果我哪天真的回不去,記得我抽屜裡有個信封。』」
但他老婆後來來公司找,抽屜是空的。連那封信也早已不知所蹤。
而這樣的日子繼續流轉,公司照常營運,專案一個接一個地開,業務一個接一個地爆肝。主管一樣情緒失控,老羅還是照樣群發語音訊息。
直到有一天,來了一個新的人。
叫阿飛。
阿飛不算菜鳥,曾在三間公司待過,練就一身「裝忙但心如止水」的本領。他一走進辦公室,看見最中間那個位子空著,還好心問行政:「這是我位子嗎?這邊感覺風水不錯欸!」
行政猶豫了一下,「呃……那個位子之前……」
「沒差啦,我不信這些,這年頭誰還迷信。哈,別緊張,我也拜過土地公好嗎?」
行政攤手,管不了他,反正電腦已經設好。
於是第十三個位子,又有了新主人。
不同的是,阿飛跟前幾個人不一樣。他很健談,總會在公司群組裡講幹話,還會做搞笑貼圖。他連老曾爆氣的聲音都錄下來,做成一首Remix放在YouTube:「你們這些人都不會反省!不會反省!反省!反省!」
一度在部門聚餐引爆笑聲。
但有些笑聲,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。
「欸,阿飛,這幾天你那邊有發生什麼怪事嗎?」
「蛤?什麼怪事?除了投影機自己開過一次,還有我喝的咖啡杯會自動變滿以外,好像……沒什麼。」
「你咖啡杯會自動變滿?」小美皺眉。
「對啊,我每次只喝一半,下次回來就又滿了。有一次還冒煙。我想說是不是清潔阿姨順手加的啦,反正滿貼心的。」
但清潔阿姨兩週前就請假回鄉了。那杯咖啡,從哪來?
阿飛還是笑笑地說:「你們這些人太愛嚇自己了啦,公司有幽靈也輪不到我,好歹我陽氣重。國中當義消,燒香拜拜都沒少過。」
但他不知道,真正的恐怖,不是「鬼」,是這間公司本身。
某天深夜加班,他一個人留在辦公室改簡報,四下無人,整層樓只聽得見冷氣的嗡嗡聲。
他突然聽見鍵盤聲,不是自己敲的那種,是在他正前方電腦桌面另一端傳來的。
他抬頭一看,辦公桌彼端的螢幕竟然亮著,一頁頁的Excel表單自動填滿數字,一個個格子自動跳動。他的目光掃過螢幕右下角的時鐘——5:48 PM。
那封信突然浮現腦中——
「每到下午五點四十九分,絕對不要對著螢幕說話。」
他不知哪根筋搭錯,竟然開口自言自語:「現在是怎樣?又來了喔?」
然後,他電腦螢幕黑了。
再亮起來時,畫面變成一張會議室的監視錄影畫面。裡面空無一人,但座位上卻有水杯、筆記本、滑鼠微微晃動。
他想要按Esc,螢幕上卻跳出一段文字:
你看見我了。
接著所有的辦公室電腦一起發出「叮——」的聲音,跳出Outlook的新郵件通知。整層樓、每一台電腦,同時出現一封寄件人為 unknown@yingteng.com 的信件。
信件內容只有一句:
「第十三個人,還想繼續工作嗎?」
隔天早上,阿飛請假。沒有人見到他離開,只知道他的螢幕還停在那封信的畫面。椅子上多了一件外套,一條圍巾,一包剛拆開沒幾口的鹹酥雞。
再然後,他就不再回來了。
貝德國際的老羅還是照樣開早會,開罵、丟茶杯、改策略。他似乎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。某次在高層茶敘上,有人喝醉,壯著膽問他:「老羅,那十三號位子……你不覺得奇怪嗎?」
他只是呵呵一笑:「你們以為我不知道?那邊是我刻意留著的。」
全場瞬間安靜。
「不留個位子給老朋友們,萬一他們想上班怎麼辦?」
他笑著說完那句話,轉頭看向窗外,眼神裡閃過一絲說不清是敬畏還是……歉意的情緒。
沒人敢追問。
從那天起,公司的新進人員會收到一封人資寄來的「新人指引」,裡面除了交接清單和公司文化,最後一頁悄悄加了一條:
「請勿隨意坐第十三個座位。如不慎坐上,請每日五點四十九分前準時離開辦公室。」
而如果你非得加班,也請記得一件事——
別對著螢幕說話。
別回答任何Outlook跳出的奇怪郵件。
別以為那杯熱咖啡是你自己泡的。
還有……不要相信所有說「沒事啦」的人。
他們可能,早就不在了。
有些故事,不說出口,就會像辦公室角落那顆永遠沒人清的水梨,慢慢地發酵、腐爛、發出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不安氣味。
第十三號座位,沒人再坐過。但也沒人搬走那張椅子。甚至連打掃阿姨都避開那一格,掃地時會不自覺繞道,垃圾桶裝得再滿,也寧願留到隔天。
直到某個新季度,又來了一批新人。這次一共有五位,分別分派到不同部門。而其中一個,叫琪琪的女生,意外地被安排到了營運部。她來自知名外商,精明幹練,講話總是乾脆俐落,沒什麼人敢對她開玩笑。
行政分配座位的時候,小聲地說:「剩下的都滿了……呃……要不就坐這一格?」
琪琪看了一眼那張乾淨整齊、比其他人位置都寬敞的桌子,笑了笑:「這麼大方?那我不客氣囉。」
「那、那你要記得……五點四十九分前先離開喔……」行政鼓起勇氣提醒。
琪琪皺眉:「蛤?什麼意思?」
行政結巴了一下:「啊沒事啦……你當我迷信好了……就是有點老習俗啦。」
琪琪笑了笑,沒放在心上。
她的前兩天工作非常順利,報告交得又快又好,連最難搞的老曾都在會議上稱讚了她。這讓整個部門人心惶惶——他們從來沒看過老曾會「誇人」,平常不開罵就謝天謝地了。
但就在第三天傍晚,琪琪堅持要加班。因為她不滿意一份報表的排版,要親自修到好。
晚上五點五十七分,整層樓只剩下她一個人。
她沒注意時間,只是盯著螢幕,猛敲快捷鍵,Excel排得密密麻麻。一邊喝著自己的燕麥奶,一邊哼著歌。
然後她忽然聽見右邊傳來「沙……沙……」的聲音。
她轉頭一看,是影印機。她根本沒按過,也沒人會這時間來影印。可是機器自己動了,吐出了一張張紙。
她走過去,一頁頁拾起。
第一張紙上寫著:「不要回頭。」
第二張:「他在你身後。」
第三張:「時間:5:49。」
第四張:「你看到的,不一定是真的。」
第五張是她的照片。
辦公室監視器視角,自己坐在第十三號座位的模樣。
她瞪大雙眼,看見自己右肩後方,站著一個模糊的影子,穿著西裝,臉卻糊成一片。那張臉……像是電視畫面訊號不好,被干擾的那種雜訊顏色。
她回頭,什麼也沒有。
但當她再看回影印機,最後一張紙正好吐出來——
「你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唯一一個人嗎?」
她猛地轉身,衝回自己位子,抓起包包打算離開。螢幕突然一閃,彈出一個對話框:
「琪琪,報表修好了嗎?」
她愣住。這個對話框不像Teams,也不是Slack。
而她根本沒開任何對話軟體。
她按了個「關閉」,沒反應。
畫面又閃了一下:
「我還在等你回我話啊。」
然後螢幕整個黑掉。
琪琪喘著氣,轉頭看著出口的方向。那一刻,她發現整間辦公室的燈全滅了,只剩下自己這一格的閱讀燈還亮著。
外面的玻璃牆,映照出自己臉上的冷汗,以及……
一張不屬於她的臉,正貼在玻璃上,彎著嘴角。
她尖叫,飛也似地跑了出去。
隔天早上,辦公室又回復平靜,大家照常打卡上班。琪琪沒來,也沒請假。手機不通,家人聯繫不上她。她的座位依然乾乾淨淨,桌上只有一杯還冒著熱氣的燕麥奶,紙袋裡多了一張筆記:
「她說過要留下來修報表。」
行政在茶水間嘀咕:「又一個了……」
老曾走進辦公室,看了看那格,罵了句:「怎麼又沒人坐這?叫行政處理掉,別讓位置空著,浪費錢。」
沒人回話。
因為大家知道——那張椅子,從來就沒「空」過。
貝德國際繼續開著,像一艘破洞卻永不沉沒的鬼船,載著一批又一批的新血和舊怨。
有人說那是詛咒,有人說是報應,也有人說,那些消失的員工從來沒有真的「離開」,只是躲在辦公室裡某個角落,靜靜觀察每一個試圖挑戰公司黑洞規則的「後進生」。
而你呢?
你今天下班時,有沒有看看時間?
現在是幾點?
五點四十九分了嗎?
螢幕那封Outlook的郵件,你打開了嗎?
千萬記得——
下次開會時,別亂坐。
別說你不信邪。
因為在貝德國際,不信邪的,最容易成為……下一個故事。
有些事情,一旦開了頭,就像打開了辦公室那台卡卡作響的影印機,紙張會一張一張吐出來,你停不了,它也不打算停。
貝德國際接下來幾週依舊營業如常。人事異動?沒人多問。琪琪的電腦在第三天就被重置,原來的帳號全部刪除,連內部系統都像失憶一般,從未記得有她的存在。
甚至連她打的報表,也神奇地消失無蹤。
不過有個東西留下來了——她桌下的腳踏墊。
新來的實習生阿軒,經過時無意踢到了一下,結果整張椅子自動滑開了一些,像是在「邀請」他坐下。他狐疑地低頭一看,發現墊子底下壓著一本筆記本,封面寫著幾個潦草的字:
「紀錄:盈騰的鬼事」
他本來以為是誰惡搞,打算當笑話看,結果一翻開,他背脊就涼了——
每一頁上都記錄著精細的觀察,每一個名字、座位號碼、異常狀況的時間點,全都密密麻麻地列了出來。甚至還有小圖案標示辦公室座位圖,上面標了幾個紅圈,圈著第十三號座位、第七號倉庫門口,以及茶水間天花板的通風口。
而最後一頁,寫著:
「若我消失,請交給下一個人。
千萬不要信老曾,千萬不要進會議室第二間,千萬不要……」
文字戛然而止,像是被打斷了。
阿軒緊張地闔上筆記本,左右張望了一下,發現自己旁邊站著老曾。
「在看什麼?」老曾用他一貫咬牙切齒的語氣問。
阿軒猛然一抖:「沒、沒什麼,就、就是撿到一本……前人的筆記。」
老曾微笑,那笑容比剛剛琪琪桌上的那張臉還詭異三倍:「是喔?那個位置啊……前人真的很多呢。」
阿軒咽了一口口水,正打算放回原位,卻聽見老曾又說:
「留下來吧,今晚要加班,交接的資料得重新整理一份。你不是說自己Excel很強?」
阿軒小聲說:「但……已經快六點了。」
「年輕人啊,怕什麼?我們以前哪有準時下班這種事。」老曾一拍他肩,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本筆記。
他沒問筆記從哪來,彷彿早知道它會被發現。
阿軒坐下來,打開電腦,手汗濕了鍵盤。桌面上跳出一個提醒:「報表資料-琪琪_最終版.xlsx」
他按開了。
裡頭每一張工作表都是密密麻麻的員工紀錄,但不是工時,也不是業績——
而是「被發現時間」、「異常行為」、「移除流程」……
移除流程?
他不敢看下去,強行關掉檔案。螢幕上忽然一閃——一個錄影畫面彈出,是辦公室監控鏡頭的截圖。
畫面中,他自己正坐在現在這個位置,旁邊站著老曾,後面天花板的通風口裂開了一個縫,像是……什麼東西正盯著他。
他猛然站起。
「怎麼?要走啦?」老曾語氣依舊帶笑。
「我肚子痛,先去廁所……」他隨口編了理由,快步離開。
但他沒去廁所,而是直奔頂樓。他想逃。他根本不想留在這間鬼公司。
偏偏電梯怎麼按都不來。樓梯間的燈忽明忽滅。他只好往樓上衝。
到了最頂樓,他氣喘吁吁地推開門,卻發現——
一整間堆滿早已封存的舊辦公桌椅,全被白布蓋住,像一具具被冷藏的屍體。他慢慢地走過去,發現其中一張桌子上貼著一張名牌:
「琪琪/營運部」
桌上是一台老舊的筆電,居然還亮著。螢幕上,只有一行字:
「你來晚了。」
背後傳來一聲低低的耳語:「我說過……五點四十九分。」
那聲音像風,像氣,卻又像在你腦中直接說話。
阿軒轉身,面對的是一張模糊破碎的臉,穿著公司制服,手裡拿著一疊報表。
那報表全是空白,卻每一頁都滴著墨汁般的濕漬,像是眼淚,也像血。
「你也來幫我們加班吧。」那張臉說。
然後燈一盞一盞熄掉,整個樓層陷入黑暗。
第二天。
老曾照常走進辦公室,朝第十三號座位看了一眼。
「怎麼還沒安排新人坐過來?行政在幹嘛?」
行政顫聲回:「安排了啊……昨天阿軒不是剛過來……」
老曾翻了個白眼:「什麼阿軒?沒這個人。資料呢?」
行政打開系統,赫然發現——阿軒的名字不見了。履歷空白、合約記錄清空,連錄影也沒有。
「……怎麼會?」
老曾冷冷地笑了笑:「年輕人啊,扛不住壓力就別亂進來。」
然後他走到茶水間,打開那台永遠裝滿過濾水的機器,倒了一杯黑咖啡。
正要離開時,他停住腳步,看著玻璃門上的倒影。
那倒影裡,站著五六個模糊的身影,一個個都穿著盈騰的制服,有的沒了臉,有的腳離地,有的手還在打字。
他輕輕嘆了口氣:「好了啦,又多了兩個。夠開會了。」
他轉身,影子拉長到整條走廊盡頭。
貝德國際今天,又是滿座。
會議室第二間,門是關著的。
玻璃上貼著一張手寫紙條:「內部會議進行中,請勿打擾。」
但沒有聲音,連冷氣的嗡鳴都聽不見。
直到清潔阿姨照慣例推著拖把車經過,打算擦擦門口那條永遠有鞋印的走道。她低頭清理的時候,無意中瞄了一眼那紙條,忽然發現原本淡藍的鋼筆字跡,變成了深紅色。
她盯了幾秒,眉頭皺了起來,自言自語:「怎麼寫這麼用力,墨都滲出來了……」
她伸手準備撕掉那紙條,卻突然聽見裡頭傳來「嗒、嗒、嗒」打鍵盤的聲音。
清晰、快速、規律。像是有人正全神貫注寫著什麼緊急簡報。
她下意識往裡看了一眼——玻璃磨砂設計,根本看不清裡頭的人,但她依稀看到桌子上,有一個人影正不斷動著手。
然後,她感覺到某種異樣。不是冷風,也不是怪聲,而是一種……不該存在的重複感。
她好像昨天也聽到這聲音,前天也聽到。
好像從那扇門貼上「請勿打擾」之後,那敲鍵盤的聲音就沒停過。
她喃喃:「不會吧……會議室裡哪有人這麼拼……」
但她還是沒開門。因為她想起上個月那個離職的資深主管——阿誠。
說是離職,但大家都知道,他是進了會議室第二間後,就沒出來過。
老曾說他去總公司受訓了,可總公司明明根本沒這個部門。
她那天還打電話過去,接電話的行政聽到「阿誠」兩個字沉默了十幾秒,最後只回了一句:
「妳說誰?這個名字我們從沒錄過。」
清潔阿姨搖搖頭,推著拖把車繼續往茶水間方向走去,嘴裡還念著:「你們一個個都在裝傻,到時候真的全公司變靈堂我看誰收尾。」
——
另一邊,會計部的小雅正在跟工程部的阿凱聊天。
「你知道嗎?我們部門的資料夾裡,最近多了一個Excel檔,叫《FINAL_FINAL_真的最後一次報表v9》。但我們誰都沒打過。」
阿凱翻白眼:「這種不是大家都會打嗎?我桌上有個檔案叫《last_last_不再改版版v99》,還不是主管打的。」
「但問題是……我們有四個人,電腦同時跳出那個檔案提醒,而且那天……琪琪不是才剛不見嗎?」
阿凱的笑容瞬間消失。
「……欸,你不會真的信她那套吧?什麼筆記本、什麼十三號桌那套……拜託,我們公司哪個桌號不是死人坐過?」
「我不是說我信……但我那天用她原來那台筆電登入系統,結果出現一行紅字寫:『訪客未授權,將自動登出。』然後全黑。」
阿凱忍不住說:「你幹嘛去碰她的筆電?」
「我就……好奇啊。」
「好奇你就會變報表裡的人物啦。」阿凱摀住臉,「求求你,以後別靠我太近……我還想活久一點。」
小雅白他一眼:「你不信對吧?我昨天聽到第七號倉庫裡有敲門聲,而且是……從裡頭往外敲。」
阿凱「噗」地一聲笑出來:「別鬧了,第七號倉庫是放那批過期海報的,那不是之前那個設計總監說要『人像風格』結果做出來每一張都像……」
「像遺照,我知道。」
兩人對看一眼,不再說話。
——
到了晚上,整層樓只剩幾盞黃燈還亮著,氣氛低沉得像一間沒人氣的火鍋店。
加班的只有三個人,分別坐在不同角落。那三個人互不認識,也沒什麼交集,但他們共同的習慣是——都戴耳機,想隔絕掉辦公室的雜音。
可即使耳機戴著,他們都不約而同地「聽到」了同樣的聲音:
「我還沒交報表喔……」
不是耳機裡的音樂,不是Slack的提示音,也不是手機通知。
那聲音像是從腦子裡冒出來的。柔柔的、近近的,像有一個人趴在你肩膀上,用氣音對你說話。
他們三個人當場拔下耳機,互望一眼。
「你有聽到……」一個人開口。
另一個猛點頭:「對,我剛以為我瘋了。」
「我以為是我自己的內心戲太多……」
就在這時,天花板忽然「啪」地響了一聲,有個東西掉了下來。
他們全衝過去看,地上竟然是——一張未填完的工時表,角落濕漉漉的,好像剛泡過水。
最底下,附上一張字條:
「沒有交表的,都要留下來。」
三人面面相覷,再也說不出話。此後,他們三人全數請調離職,消失得比離職手續還乾脆。
——
盈騰國際現在還在營運,依舊招募新人。
你只要打開104,搜尋「活潑新創團隊/歡迎挑戰者加入」,就會看到那一則特別醒目的職缺。
底下的員工留言區,從未更新,只有一條評論——
「千萬不要接受第二次面試邀約,特別是那場晚上七點的。」
但總會有些人不信邪,也有些人真的以為那不過是職場流言。
直到他們發現自己的報表突然變成別人的,電腦跑出奇怪的名字、走廊傳來鍵盤聲、廁所鏡子裡反射出兩個自己……
才會明白,有些工,真的不能加太久。
有些老闆,真的不是人。
——
盈騰國際的電梯從來沒修好過。
說它壞了也不是,按鈕會亮,門也會開關,甚至你站進去,還會聽到「叮咚,往上層」這種假裝很高科技的提示音。
但問題就在於,它只會「上」。
無論你想去哪一層,只要你按了,電梯就會自己決定。你說你要去三樓,它會帶你去七樓;你說你只想回一樓,它會直接載你到頂樓——那間早就封起來、據說以前是總裁私辦祕密會議的房間。
大部分人都不敢坐電梯,除非真的懶得走樓梯,或是背著公司那堆奇怪的A3設計稿。
但偏偏,小安就是那種太累又怕遲到,什麼都不管的類型。
某個雨天,她全身濕淋淋地衝進辦公室,手裡抱著滿滿的海報試印樣,踩著拖鞋一路奔進電梯。
她一邊喘一邊按著三樓,一邊咕噥:「老娘今天真的不想再搞什麼錯版重印了……」
電梯門關上,「叮咚」響起。
她眼神掃過那顆永遠泛黃的樓層燈,發現——按鈕沒亮。
再看,數字正慢慢往「上」跳。
「欸?我不是按三樓嗎……」她有點慌了。
數字停在「頂樓」,沒寫幾樓,只有兩個紅紅的英文字母:PH
她從沒見過這樓層,心裡只想著趕快衝下去。可是電梯門打開時,她卻沒有勇氣出去。
因為門外的燈是壞的,只有角落有一顆閃爍的黃燈,一閃一閃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呼吸。
地上擺著一張紅色長桌,桌子上覆著像是會議記錄那種整齊的資料夾,還有一張簽到表——
《應到:6人/實到:5人》
小安愣住了。
她沒打算踏出電梯,但腳卻像被誰推了一把,一步踏進去之後——電梯門啪一聲關上,數字重新歸零。
「欸欸欸!不要關門啊靠北!!!」她大喊。
身後的空氣像是凝住了。
她不敢回頭,但聽得見——椅子磨地的聲音、翻資料夾的聲音、還有低沉到聽不清楚內容的呢喃:
「還有一個人,還沒到喔……」
小安拚命狂按開門鍵,指頭都按紅了,終於「叮」一聲,門又開了。
但回到的是三樓的茶水間。
她跌跌撞撞衝出來,背後全濕,鞋子一腳掉了,手裡的海報早已經不見。
當天起,她就再也沒搭過電梯,也從來沒再開過那個「海報重印」的專案。
因為那份專案資料……後來出現在公司某位早已離職的設計師的桌上。
桌子上還擺著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,表面浮著發白的牛奶渣。
——
在盈騰國際,最大的禁忌之一是——千萬不要碰老闆的「專用會議室」。
那是樓層最深處的房間,門牌寫著「會議室貳點壹」,很多人以為那是設計團隊在惡搞,誰會把「2.1」當房號?
但老員工知道,那是老闆J先生的私密會議室。
他從不開大會,只喜歡一對一,然後對著你講三個小時,講到你靈魂脫殼,最後讓你簽下「願景成就備忘錄」。
每個簽了那張備忘錄的,都沒有下場好。
像是行銷部的阿布,簽完那張紙之後突然變得超級積極,每天三點打卡進公司,七點還在洗馬克杯,還主動幫主管開門、叫外送、整理雜誌。
有一次大家問他:「你最近吃錯藥喔?」
他眼神空洞地回答:「我有……願景啊……我要幫公司……升級。」
再來是行政的Vivian,簽完那張備忘錄不到一週,就說自己夢到「公司靈魂降臨」,還開始講一些奇怪的字句,比如:
「我們不是打工仔,我們是營運載體。」
「報表不是數字,是通靈管道。」
大家本來以為她開玩笑,但她某天直接在茶水間焚香拜拜、在白板上畫奇怪的幾何符號、還把出勤表拿去影印成八百張貼滿會議室牆壁。
然後她就失蹤了。
老闆J先生後來一句話都沒說,只在全員信箱裡發了一封信:
「Vivian決定到另一個平台發展她的靈性潛能,祝福她。」
沒人敢回信,更沒人問那備忘錄到底是什麼。
只有一個人——新來的實習生阿哲,在某次誤入會議室貳點壹之後,偷偷拍了一張備忘錄的照片。
他上傳到Slack群組,照片裡的紙上只寫了一行字:
「我願為盈騰,奉獻我所有的『時間』。」
紙張簽名的地方是空的,但右下角,有一滴鮮紅未乾的印記。
像是指紋,也像是血滴。
第二天,阿哲的群組帳號自動登出。
不久後,有人發現會議室貳點壹的門後,被釘上了一排新的釘書針,彷彿是……
一張新備忘錄,正在等待簽名。
——
盈騰國際的制度很透明,升遷制度非常清楚:
「只要你夠努力,你就會被留下來。」
這句話很多新人以為是激勵標語,但老員工知道——真正的意思是:
「只要你太努力,你就會真的被留下來。」
他們不是在鼓勵你做更多,而是在警告你別做到太深。
因為做太多,就會變成他們的「一份子」。
像琪琪、阿誠、小安、Vivian……
像那台永遠敲著鍵盤卻從不傳出報表的筆電。
像那間數字永遠跳不回來的電梯。
像那些永遠寫不完、卻每天自動出現的報表檔名:「最終_final_FINAL真的最後報告v99.ghost.xlsx」
而你如果哪天不小心打開它,它會自動複製一份進你的資料夾。
名字會變成:
你的名字_FINALv1
然後你就會開始「聽到」聲音,看見會議室的門縫、電梯的鏡面、茶水間的白板、廁所的天花板……都出現了模糊的人影。
那是盈騰的忠誠員工。
他們還在加班,只是你看不見。或者說——
很快就會「看見」。
因為你遲到了。
你的報表,還沒交。